chapter41游隼

    意识如同从深海中缓慢浮起，带着水压褪去后的轻微耳鸣和恍惚。
    身下是熟悉的、触感微凉的丝绸床单，空气中弥漫着奎瓦尔独有的、混合着草木与花香的冷冽气息。
    辛西娅睁开眼，映入眼帘的是高塔顶层居室那熟悉的、雕刻着繁复星象图的穹顶，以及透过窗棂洒入室内的昏黄光线。
    极昼即将结束。
    窗外不再是那片永恒不变的、令人心神不宁的苍白光亮，取而代之的是绚丽而柔和的黄昏，而在天际，苍蓝的色调已然漫上，象征着黑夜与晨曦交接的启明的晨星，固执地缀于那迫近的一隅。
    伊维利欧斯不在身边。
    他习惯于在辛西娅休息时沉浸于他的观测或冥想，这并不奇怪。
    辛西娅微微侧过头，将脸颊埋入身旁那个空置的枕头。
    枕面上还残留着伊维利欧斯身上特有的气息，干净，冰冷，却又在疏离感之下有着一股幽微的芬芳。
    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试图捕捉更多，就好像能从这气息中感知到些什么。
    很奇怪。
    就在不久前，在泪石神殿，在鹰巢隘口的小镇上，她的身上、发间、甚至呼吸里，似乎还萦绕着那种属于那里特有的，复杂而鲜活的气味——神殿清苦的乳香和旧书卷的气息，芬利酒馆里食物温暖的油脂香和麦酒味，孩子们奔跑后身上淡淡的汗味与阳光味道，还有小莉安襁褓中那股甜暖的奶香……
    那些气味交织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，传达着温度与情感。
    然而此刻，它们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洗涤、净化了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    她的周身再次被奎瓦尔这种纯粹的干净气息所笼罩，仿佛那些短暂的回归、那些鲜活的触碰，都只是一场逼真却终将醒来的梦境，未曾在她存在的本质上留下任何真实的痕迹。
    微妙的失落油然而生，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。
    她在床上静静躺了一会儿，听着自己平稳的心跳和塔外夜风的呜咽，最终还是起身，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，走向窗边。
    就在她靠近那扇巨大的拱窗时，某个存在吸引了她的注意。
    那并非星辰，也不是飘落的树叶。
    几乎是一道视线边缘的黑影——一只漆黑的游隼，正静静地栖息在窗外的石雕窗台上，只有腹部点缀着些许不甚明显的白色斑纹，如同夜空中零星的碎雪。
    它歪着头，一双锐利的、如同琥珀般的眼睛，正一眨不眨地透过窗户，凝视着室内的她。
    辛西娅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    这孩子……
    她似乎在哪里见过？
    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掠过心头，一丝难以捕捉的悸动，像映入密林的晨曦，瞬间被更厚重的迷雾所吞没，想不起具体的关联。
    她犹豫了一下，还是伸手，轻轻推开了沉重的窗扉。
    风立刻涌入，带来山间的寒意，吹动了她垂落的发丝。
    那游隼并没有因她的动作而惊飞，反而在她开窗后，极其灵巧地跳进了室内，收拢翅膀，落在了一张靠背椅的扶手上，继续用它那聪慧得近乎人性的目光打量着她。
    辛西娅看着它，心中涌起莫名的亲近感。
    她试探着伸出手指，轻轻挠了挠游隼耳羽覆盖的区域。
    鸟儿喉咙里发出一种舒适的、咕噜咕噜的声音，微微眯起了眼睛，似乎很享受她的抚摸。
    但紧接着，它像是想起了什么，发出一连串急促而复杂的鸣叫，音调起伏，时而尖锐，时而低沉，仿佛在急切地诉说着什么。
    它时而拍打一下翅膀，时而用喙啄啄她的袖口，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殷切的期盼和试图沟通的焦灼。
    辛西娅困惑地蹙起了眉。
    她能感受到这只鸟儿没有恶意，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它传递过来的、某种强烈的情绪波动——焦急、提醒、或许还有一丝担忧？
    但具体是什么，它想告诉她什么？
    她完全无法理解。
    语言——如果那能算语言的话——的屏障，横亘在她与这只小生灵之间。
    她努力地倾听，试图从那些叽叽嘎嘎的音节中分辨出任何熟悉的、有意义的线索，但大脑却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，一切试图深入理解的念头都变得滞涩而模糊。
    最终，她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，轻轻叹了口气。
    “对不起……我听不懂……”她低声对游隼致歉。
    鸟儿似乎明白了她的无能为力，它停止了鸣叫，眼神中的急切渐渐被失望的情绪所取代。
    它静静地看了她片刻，然后振翅而起，落在她的肩上，蹭了蹭她的面颊，又在室内盘旋了一圈，最后如同来时一样，悄无声息地穿过了敞开的窗户，融入了外面无边的山峦之中。
    辛西娅望着它消失的方向，心中那点莫名的怅惘愈发清晰。
    她关好窗户，将寒意重新隔绝在外，室内恢复了恒定的温暖与寂静。
    她踱步到梳妆台前，镜子中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。
    镜中的女子，有着一张无可挑剔的精致容颜。
    亚麻色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，翡翠色的眼眸，即使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，也依然流转着动人的光彩。
    肌肤白皙细腻，几乎看不到岁月留下的痕迹。
    辛西娅看着这张脸，久久不语。
    这不是她记忆中的自己。
    她从刚醒来时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。
    更准确地说，这比她认为的自己，要显得成熟一些。
    除了显而易见的年龄差异，眉眼间似乎多了几分她无法明确指出的、沉淀下来的风韵，轮廓也似乎比记忆中那张更显稚嫩、更怯懦的脸庞，要舒展和坚定。
    这种差异极其细微，若非长时间专注地凝视，几乎难以察觉。
    但此刻，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，在这面冰冷而诚实的镜子前，这细微的差异却被无限放大，呈现出令人心悸的违和。
    她抬起手，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眉骨、脸颊、下颌的线条。
    触感真实，皮肤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。
    为什么会这样？
    那些缺失的岁月，究竟有多久？
    她到底经历了什么？
    她凝视着镜中那双翡翠色的眼睛，试图从中找到答案。
    那双眼眸清澈，却仿佛蒙着一层不知由谁设置的、薄而坚韧的纱幕，阻止她去窥探纱幕之后，那些可能潜藏着的危险的真相。
    不要去深究。
    不要去窥探。
    维持现有的平衡，不要因好奇而招致无法承受的后果。
    一个声音这样告诉她。
    辛西娅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镜前，与镜中的自己对峙着，也与自己的记忆中的空白对峙着。
    塔外，玫瑰色的天光已然明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