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0·蚁斗
开向住处的一路上,祁庸都在走神。晚间下了雨,车速不快。文宜在路边停下,给她买了一支冰淇淋,鲜红的覆盆子酱缓慢地渗透进融化的奶油,一点点晕散开,呈现出血流般的轨迹,从虎口淌进她的掌心。几乎耗尽电量的手机屏幕朝上地躺在后座,演讲直播因突如其来的枪声而中断。
“这是对民主的公然挑衅,我谴责枪手的行为。她袭击了高山半岛的希望,一位伟大的母亲、女儿、姐妹、丈妇。”文宜单手握着方向盘,另一手扶着蓝牙耳机,仍在断断续续地打电话“与此同时,我真诚地赞赏阿拉明塔的英勇,她是位真正的战士,铁血的英雌。上天眷顾,她没有性命之忧,希望手术一切顺利。如果有消息,请第一时间让我知道。”
奶油滴落在减震脚垫上。文宜挂断电话,瞥了眼后视镜,抽出几张纸巾递给祁庸,她没有接。车载广播正在播报:西半球大区财务主席、参议院议长,泽塔·欧若拉对此迅速发表声明,强烈谴责此次针对高山半岛文化区独立区长候选人的刺杀企图。
“谨行,你还好吗?”文宜仅是简短地过问了一句,便拨出下一通电话。
“她赢了,白马兰。特伦蒂一枪把她送上独立区长的位置。你没看到埃尔夫的眼神,他刚说完一个和令堂大人有关的、讥讽阿拉明塔的烂笑话,就被竞争对手扑在地上救了一命。”
“左之。”祁庸茫然地盯着手里的甜筒,果酱的颜色染红她手臂的皮肤。
“你要当心了。尽管军警部队和情报机构正在全力以赴地调查,但连我这个外乡人都知道,声名煊赫的加兰家族被警局清算,正在四处乱逃。这是特伦蒂的手笔,没错,但难保阿拉明塔上位之后不会过河拆桥,找你的麻烦。我敢说,只要特伦蒂不落网,帮派嫌疑就无法被排除。”
文宜打开转向灯,向右变道,沉吟片刻,笑着说“我看得很清楚,第一枪击中了阿拉明塔的餐盘,碎片划伤她的右臂,她摸到血,迅速地蹲下,同时扑倒埃尔夫。那之后又有叁声枪响,一位捐款人不幸被击中,重伤不治,我没注意那是谁。票选还有五天就结束了,阿拉明塔受了些轻微的擦伤,但她的胜利已成定局。”
不仅如此,对于她们的目标人物泽塔·欧若拉来说,阿拉明塔的遇袭是种安全信号。在未来的某一天,当欧若拉发现协商联盟的某些同僚在背地里调查她时,曾被特伦蒂刺杀的阿拉明塔会是她最后怀疑的那个人。在她看来,她与阿拉明塔遭受相同的威胁,某种程度上处于相同的立场。
“文宜。”祁庸的声音提高了一些。
她在灰黑的夜幕中目睹树影的生长,粗壮笔直的树冠绞动着向上延伸,变成一捧簌簌摇晃的冷光。它是月亮还是破镜?亦或者任人填补、描绘的文学的模版。祁庸在车窗玻璃的反光上看见自己的脸,和它一样苍白,模糊的光晕逐渐覆盖了她的脸,似乎要将她吞噬掉了。
“她?她…还好。我们在路上,就要到家了。”文宜的声音变得轻缓,她透过后视镜观察祁庸的状态,语声断断续续,似乎有些心不在焉“明天我得下趟工地。后天我和教授要去钓鱼,过一过二人世界。没有邀请你的意思,只是炫耀一下。”
迎面驶来的汽车关闭了远光灯,她的脸倏忽浮现在玻璃上,像从水中升起,让人肌肤起栗。祁庸忽然意识到,月亮不是月亮,只是一个临时收纳的容器,承载着人类精赤条条的迷茫、懊丧与哀愁,而真正发光的总是被称为‘命运’的模型,照耀着她的也只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,以及遥远卫星那没有碳基的灵魂。
“文宜。”祁庸抬手握住驾驶位的头枕,低下头,道“我想吐。”
双闪不断跳动,汽车缓慢停靠在道路。文宜打开了远光灯和雾灯,透过倒车镜看见祁庸推开车门,跌跌撞撞地下车,摔在沥青路面上。早已融化的冰淇淋斜栽在地,捅开一处伤口,鲜红与奶白的液体从路面的肌理中渗出来。祁教授披头散发地跪趴着,额头抵地,一动不动,像具奇形怪状的尸体。
这真是很诡异的场面。
“谨行。”
尽管很为爱人的状态担忧,但文宜克制住自己的冲动,只是坐在原地,微微朝她侧目。
“不…”祁庸艰涩地抬了抬手指“别…别叫我。”
傍晚六点,文宜到达德鲁希律财团名下的奢侈酒店,由玫瑰圣母堂主教发起的慈善晚宴正式开始,政商名流在金碧辉煌的大厅内济济一堂,作为独立区长候选人的阿拉明塔与她的对手埃尔夫最后一次同台,轮流在捐款人面前发起演讲。与此同时,祁庸在距离酒店两条街的海滨长椅上落座,特伦蒂早已等候多时。
‘我们终于再度相见了,麟女。我一直期盼着今天。’特伦蒂靠着椅背,目光聚焦在近海的上空。
‘我们见过吗?’祁庸感到困惑。
‘当然,在我们彼此都不知道的情况下。’特伦蒂娓娓道来‘那天是五王图首次展览的开幕式,你和周青第一次见面。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是谁,我看见你与周青握手告别,看见你坐进一辆豪华轿车。我看见你的社交距离被突破,你不肯轻易低头的睥睨之色——对了,就是你此时此刻的脸色,逐渐收敛。你和那个女人全无避讳、言笑晏晏。我猜测,她是你现在的伴侣。’
‘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么?你知道我的社会身份,知道我的名字,是吗?’
‘不,我不知道。我没有、也不想去调查,如果那样的话,就违背了我的想法。我只是给了周青一些线索,我猜测她会保护你们,毕竟她想要那份目录。’特伦蒂扭头贴近祁庸的脸孔,望着她的双眼,诚恳道‘我也想要。’
‘不要这样,特伦蒂。你突然凑过来,会让我的保镖风声鹤唳,她们就在附近。我知道你训练有素,能力拔群,可是刀枪无眼。’祁庸坐在原地未动。
‘我相信你有备而来。’特伦蒂也没有动,她保持着进犯的姿态,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吊坠,镌刻着Asariri的黄铜子弹闪烁着锋利的光‘跟我走,麟女,这儿不安全,咱们该离开了。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见面礼,要我帮你戴上吗?’
她看向祁庸的目光中充满爱意,仿佛历经炮火的老牌杀手踏入枪械铺,在惊鸿一瞥间选中了最心仪的武器。
‘如果我拒绝,你要用枪指着我的头吗?如果我拒绝,同样的子弹会在未来的某一天,冷不丁地射向我的爱人和朋友吗?’祁庸缓慢地抬起手,向不远处的安保人员示意,表明自己处于安全的状态。
‘难道你听不见这天外之音?’特伦蒂动作轻柔,解开细巧的银链,为祁庸戴上吊坠,‘要我绑架你、胁迫你吗?’
子弹在她的胸脯前闪烁。特伦蒂欣赏片刻,将手掌搭上她的膝盖‘跟我走吧,麟女。和我在一起,我们能共同完成伟大的事业。不要反抗,不要抵触了,我并不想伤害你。’
激怒特伦蒂是不理智的行为,祁庸定定地看着她的手,‘你口中的伟大事业指什么?’
‘人间的规则与法度有些太松散、太马虎了,你不觉得吗?’特伦蒂以手抚膺,再次剖白道‘我欣赏你,麟女。我喜欢你,我想要你,我希望你成为我的瞄准镜和测距仪。’
她向祁庸发出盛情邀请‘离开你现在的伴侣,她根本配不上你。到我身边来,我们离开高山半岛。我带你回西半球大区,去建立我们的组织,成立我们的政党。你知道政客都是什么样子,日杀不辜、暴戾恣睢、聚党横行,眼里没有理想,只有金钱,躲在幕后操盘,侵吞公益性资产,贩卖战争,用人命做谈判的筹码。文化区也好、协商联盟也罢,都并非普遍利益的存在,只是阶级压迫的工具。’
‘和我在一起,麟女,我们去毁掉这些工具,生产新的社会秩序,我们去找那些可杀之人、该杀之人——’特伦蒂猛地握住她的手腕,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,‘把她们都杀了,每一个。’
秋从风后来,特伦蒂的耳语是恶魔的抱负。她在战争和暴乱中度过了自己的黄金时代,以死亡取乐,和枪械共舞。鲜血令人迷醉,硝烟、金属、细菌和秽土的气味杂糅,构成了她对权力的初印象:权力是从死神手里借来的力量,权力的终点,是理解对死亡的渴望。
‘如果构陷了无辜的人呢?如果有人…被错杀了呢?’
‘我听见天外之音,它不断地向我诉说:自然母亲赋予我们神圣使命,我们的相遇是必然。’特伦蒂望着祁庸无动于衷的脸色,神情也渐渐冷却下来,‘麟女,你听不见那穹顶之上的福音吗?’
‘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特伦蒂。’祁庸重复了一遍‘如果有人被错杀了呢?’
她的神色镇静且冷漠,语气平稳得令人发指,‘那不是必须付出的代价,却是有关但次要的损害。’
这不是个让人意外的答案,但仍然,祁庸感到痛楚、悲哀和倦怠。她别开脸去看海,失焦再定睛,乏力地点点头‘我明白了。’
她的手段充满偏执的狂热情绪,她的能量如同深渊。祁庸并不质疑她建立新秩序的梦想,也不抵触她对理想国的渴望,但她对于扣动扳机的热情、生杀予夺的喜好,真的是可以被远大梦想和美好愿望消解的吗?
还是说,成为她人死亡的原因使特伦蒂背上沉重的负担,她解决这负担的方式是享受,并以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。她觉得做出审判是她的命运,因为她只能接受自己的所为,却无法处理随之而来的伤痕、悲恸与懊悔。
‘麟女。’特伦蒂的声音和态度已经变得很森寒,催逼她做出抉择。她了解自己此刻的处境:不能促成伟大事业的顽石,不必要的代价,无足轻重的损害。特伦蒂或许不会就此死心,她会胁迫她、给她施压。如果暴力行为有可能伤害到她的肉体,让她不再能够产出以假乱真的赝品画作,祁庸想来,特伦蒂会更倾向于对她的爱人和朋友下手。
‘天外之音嘛,我听得见。’祁庸深吸一口气,以手指天,面不改色地编造托辞,道‘我与你只是相遇,却不能不分彼此地密切合作。倘若我进入了你的生活,让你为我负责的惰性思维将永远缠绕我,让我失去生产秩序的力量。我不能跟你走,我有我自己的事业。它是这样说的。’
‘是吗?’特伦蒂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。
‘它是这样说的。’祁庸抿住唇,点了点头。
特伦蒂是个坚韧的女人,她强硬,悍然,但不健康。祁庸觉得她不仅反社会,还有一些心理问题,她大脑内部的神经网络出现了异常活动模式,尤其是前额叶皮层的功能障碍,使她自认为拥有裁夺她人命运的权力。她不是无知,只是嗜欲,她不需要任何无理的同情,但她的人生也不可能体面地收场。
直到此时此刻,祁庸才清晰地认识到,特伦蒂或许不是她的敌人,但她们站在不同的立场,必然会爆发一次、甚至数次剧烈的冲突。
这是个好机会,不是吗?她应该利用一下特伦蒂。
应该这样做吧?不管是文宜、白马兰,还是阿拉明塔,应该都会希望她这么做。想要达到扳倒泽塔·欧若拉的目的,她们必须有更高的地位、更大的权力。博弈早就开始了,她根本无法独善其身。祁庸扭头看向特伦蒂,或许她也应该参与这场厮杀。
‘没办法得到你,真的很令人惋惜’,特伦蒂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惋惜和不舍。说‘我停留在这儿,就是为了找你,为了见你,等你和我一起走。’
‘我知道。’祁庸不大适应地抚了抚胸前的吊坠,黄铜子弹很有分量,将冰冷的感觉传导至她的皮肤。特伦蒂握住她的手,一点一点地从吊坠上挪开,道‘别担心,麟女。离开之前,我会处理好自己留下的烂摊子。’
‘什么?’
祁庸敏锐的直觉让她嗅到危机的气味。她很快反应过来,在特伦蒂眼里,她是被埃斯特·普利希找到的,这位教母能够识别她的脸容,甚至可能知道她的社会身份,教母的存在威胁到了她的安全。
‘那个混血。她是枚定时炸弹。’特伦蒂注意到麟女细微的神情变化,‘怎么了?你们认识。’
‘特伦蒂,你知道’,祁庸转移了话题‘人类的暴力形式是很多样的。我们这样的平民试图对抗官商相护的利益集团堡垒,拿起枪是唯一的途径,哪怕受害人有百万之多,当对方制定规则并掌握最终解释权时,平民通过常规途径获胜的概率也无限趋近于零。’
‘但是?’
‘但是,人类的暴力形式可以是直接的攻击,可以是政治、文化、经济的博弈,也可以是道德舆论压力。人类的暴力能力来源于彼此的链接和群体的普遍境遇,即便你们不属于同一个族群,也不意味着你们是泾渭分明的敌人,反之亦然。就说混血,她积极地追溯血滩惨案的真相,迫切地希望曼侬倒台,腾出位置,让她在无流区也能占一点小便宜。咱们再说——’祁庸抬手指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建筑‘阿拉明塔。她和她的政敌正在那栋建筑里明争暗斗,最终胜利者可以成为高山半岛的独立区长,跻身协商联盟,成为副主席之一。她也在调查无流区当年的军火走私案件,为的是迎战下一位政敌。’
特伦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,祁庸轻轻扶住她的肩膀,‘我恰好知道,曾经与我交易的一位保险公司股东正以捐款人的身份出席晚宴。母亲死后,她与父亲将公益性资产私有化,大量转移至海外。我把目录给你,你自己看。你车上有台电脑,对吗?’
祁庸将一枚U盘放进特伦蒂的掌心,‘而在你对其进行审判前,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。我会用手机观看演讲直播,特伦蒂,我相信你不会失手。’
特伦蒂的确没有失手。她达到了目的,并且把这次袭击伪造成一场失败的政治刺杀。
祁庸在原地兀自挣扎半晌,终于费力地坐起身,用双手拢住头发,大口大口地喘息,文宜不知何时坐在她的手边,环抱着膝盖,歪着脑袋看她,一如既往地不请自来。
蛛丝网絮般的裂纹飘在翡翠镯上,祁庸颈项间的软骨浮动不息,她徒劳地做着吞咽的动作,喉关却像被锁死,不断滴落的眼泪似星子吹过水面,波纹晕散。
触痛是有情众生的必经之路。
“——镯子裂开了呢,谨行。应该是刚刚磕在哪里了。要买套新的吗?”文宜摩挲着她的腕骨,研究镯子上的裂痕。祁教授也不戴其它首饰,玻璃种的正阳绿翡翠,就此收起来不见天日也是可惜,遂提议道“或者用金镶一下。你会不会嫌重?”
半晌,祁庸支起脖颈,她浓黑的长发似追氧的鱼儿再度潜入水底,与夜色相融。她望向文宜,脸上的泪痕未干,神情已然恢复平静。
“是我策划的。”她缓缓睁开双目,有些勉强地扯动嘴角,道“我觉得,我似乎很擅长做这些事。”
言语其本身的边界在面对抽象事物时往往显得不足。文宜能领悟祁庸的心情,同仇敌忾与助纣为虐混为一谈,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自我怀疑和负罪感。她不认同特伦蒂的做法和观点,可事到临头,她比特伦蒂又强到哪里去?甚至在今晚,特伦蒂只是她的枪,她才是那个真正扣动扳机的人。
当言语无法触及事物本质时,沉默似乎成为了一种必然的选择,并非对意义的放弃,而是对意义的保护,避免其为表达所扭曲。文宜试图在言说与沉默间找到平衡,安慰一下祁教授。
“可以说吗?”文宜戳戳她的胳膊,自顾自地开口“我觉得你做得很好。”
“把别人的生命当成筹码的人,应该做好被献祭的准备吧?我记得是有这样一句话的。”祁庸靠住文宜的肩膀“我好像做错事了。我教唆并帮助特伦蒂,杀了一个人。我…我觉得我有罪。”
沉吟片刻,文宜垂下眼帘“教授,你犯了一个逻辑上的错误。”她顿了顿“你是筹码。对一些人来说,你的生命像蚂蚁一样无足轻重,你人生中有很多次都差点死掉,可是你自己却不知道。”
“你在权力动态中处于弱势,长期消耗意志与力量,被迫用不健康的方式生活。你的身体被打造出来,是为了奔跑、为了狩猎、为了狂奔十五公里吃一块鸡排,可是你却被关在商厦栉比的水泥牢笼中,日复一日劳作,换取微薄的薪水,渐渐的消瘦下去。”
“曾经有多少人说你瘦瘦的身体不健康?换种说法对你进行身材羞辱,试图让你相信这是你个人的问题,而不是社会结构与分配所引起的生活压力、焦虑心理所导致的。不管过胖还是过瘦,都只是现实问题在体型上的外化,你分明能够理解前者,却为什么不能理解自己?你认为你的欲望无法被满足,是因为资源的匮乏。可这是一个产能过剩的时代。”
“社会生产了你的欲望,却又让它永远无法实现,你只是秩序的消费者,你人生的最终解释权被商家握在手里。你没有死掉,不是你幸运,是你仍然在辛苦地捍卫自己的立场。天道不分善恶,但天道总是酬勤,剥削者从来没有放弃过斗争,所以始终受到格外的眷顾。从这个角度出发,我赞成特伦蒂,也感谢特伦蒂,她引燃了你厮杀的意识,你在那瞬间突然醒悟,决定要反抗,向剥削阶级施以报复。可能你还不习惯拥有反抗的能力。”
“是吗?”祁庸感到茫然。
“是的。”文宜肯定地答复她,问道“感觉怎么样?”
“做决定的那一瞬间,不瞒你说,很好。但真的听见枪响,目睹一个人死去…不太好。或许不同道,但仍然是同类,观念可以后天养成,基因中的代码却无法更改。”
“那就算了,不要去想了。这个游戏不好玩,我们不玩了,退出也是抗争的手段。这世界是一坨臭狗屎,所有人都是破烂货*,可谨行你不一样,你的时间、精力和感受对我而言就像我的双眼一样重要。生存环境是这样,个人又能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改变?白马兰、阿拉明塔和特伦蒂是如此努力,以牺牲身体健康的方式卖命付出,可即便没有了这个泽塔·欧若拉,还是会有下一个。时势造英雌,一茬接一茬。”
文宜从地上爬起来,将两手一摊,无所谓道“绝灭枯朽,形形色色,八苦众生;亿劫之内,五岳成尘,犹如游戏。何必那么在意呢?跟我去玩吧,教授,面对人生,最重要的事情是享受,最庄重的态度是自私。只要你过得好、我过得好,谁受苦受难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。我们去玩吧。”
她站在祁庸面前,兴奋地伸出手比划“我们去峡湾附近的度假木屋,那里可以看见针叶林和层迭的瀑布,带上你的画板和颜料。我申请了钓鱼许可证,付了一大笔管理费,我们选一个向阳、背风、枯草多的地方,在那儿凿冰眼、支帐篷。我会煮红菜汤给你喝,加一点酸乳酪和生蒜片。如果你觉得冷,好吧,我允许你把手伸进我的围巾里取暖。”
祁庸看着她的背影,觉得她特傻。但是转念想一想,或许傻的是自己也难说。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,腐草很难再化为萤。
“想——”
文宜转过身,与祁庸面对面地跪坐,握着她的手,安静地等待下文。祁庸闭上眼:
想龙楼凤阙,投至了狐踪与兔穴。
看眼前红日又西斜。
吟罢一觉宁贴,事无休歇。
蚁兵声动作牛斗,蜂儿酿蜜蝇争血。
鼎足虽坚,名利不竭。
百年光阴弹指间。
就是有这样的人,不喝酒也会写诗填词。文宜叹气“瑶池宴打得杯盘狼藉,南天门杀了个七进七出。谨行,你还是这样。”她抬头观瞧,没有橘黄色的雾霭与红日,只有漏下灿然星光的、凌晨的大黑天。
一点儿都不写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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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整个世界都是臭狗屎,所有人都是破烂货,太阳只是个他妈的小灯笼——S·A阿列克谢耶维奇《二手时间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