湮灭(五)
陈沃桑被管家准时唤醒时,窗外正下着淅沥的小雨。连续几天没去学校,她维持着一种刻意的平静:规律作息,吃饭,看书,听音乐,试图把那个叫都煦的女孩,连同那些沉重得喘不过气的秘密,一起挤出脑海。
早餐桌上,瓷盘碰撞声清脆。她机械地咀嚼着吐司,味同嚼蜡。
管家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餐厅回响,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刻板。余光不受控制地,又一次瞥向通往二楼深处的走廊方向。
那扇门,像个沉默的疮疤,钉在尽头。
都煦的话,那些关于麻木、关于逃避的控诉,像细小的荆棘,几天来一直在她心里缓慢生长,缠绕着,刺破她努力维持不在意的外壳。
她试图说服自己离开是理智的、是保护,可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却在尖锐地反驳。她还是无法想象都煦独自面对那些,就算都煦比自己想象得要坚强得多。
赌气的执着像一层薄冰,在都煦话语的持续敲击下,终于裂开了缝隙。
她不能一走了之。
这念头一旦滋生,便再也压不下去。
于是当天用完早餐,她伺机而动,握着那把从奶奶保险柜里找到的黄铜钥匙,出房间门走向尽头的禁室。
走廊尽头的光线更加昏暗。
那扇颜色比其他房门都要深重的门,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。
沃桑一步一步走过去,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,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。她停在门前,钥匙尖端对准了锁孔,手指却微微发颤,迟迟没有插进去。
都煦的脸在眼前闪过,那双带着伤痕却异常坚定的眼睛。就在她深吸一口气,准备用力将钥匙插入时——
“陈大小姐,你怎么还不打开?还在犹豫什么呢?”
一个轻飘飘、带着点戏谑笑意的女声,毫无征兆地在她背后响起,近得仿佛就贴着她的耳根。
沃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,心脏几乎停跳。她猛地转身,几乎是本能地扬手,带着全身的惊惧和怒火,狠狠一巴掌朝声音来源扇了过去。
——啪!
她的手腕在半空中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攥住,力道大得让她腕骨生疼。对方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,紧接着沃桑只觉得小腿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扫,下盘瞬间不稳,整个人惊呼一声,狼狈地向前扑倒。
预想中撞击地板的疼痛没有到来。
那个橘色头发的女人,像拎一件轻飘飘的行李,轻而易举地揪住了沃桑后衣领,将她险险提住,避免了脸着地的惨剧,然后顺势将她整个人往旁边墙壁上一搡。
砰!沃桑的肩胛骨重重撞在冰冷的墙面上,震得她眼前发黑,喉头涌上一股腥甜。她惊魂未定地倚靠着墙壁喘息,眼神死死瞪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。
对方松开手,抱着胳膊,饶有兴致地看着她,嘴角那抹邪气的笑容更深了。
“你…你是谁?”沃桑捂着发疼的肩膀和手腕,声音因为惊吓和愤怒而微微发抖,压得很低,生怕引来宅子里的仆人。
“啧啧,火气不小嘛。”女人耸耸肩,完全不在意沃桑的狼狈和敌意,“名字不重要,叫我‘玥’就行。至于来意嘛…”视线扫过沃桑手里的钥匙,又落回她脸上,带着点狡黠,“说帮你,你可能不信。那就…各取所需吧。”
“玥”?沃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奶奶日记里的名字,还有那些泛黄照片上站在奶奶身边的年轻妇女——胡锐。眼前这个女人,身上那股邪气和不羁,与照片里的胡锐有某种微妙的神似。
“你姓胡?”沃桑脱口而出,带着试探和不确定。
胡玥挑了下眉,脸上闪过一丝小小的讶异,随即又化为满不在乎:“哟,陈大小姐还蛮上道的嘛。”
她没承认也没否认,只是懒洋洋地挥挥手,“行了,别问东问西了,没意思。钥匙给我。”
沃桑下意识地握紧钥匙,指节用力到发白:“凭什么信你?这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
胡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嗤笑一声:“信不信由你。不过…”她话音未落,身形一晃,速度快得沃桑根本来不及反应。
沃桑只觉得手腕一麻,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,等反应过来,那把黄铜钥匙已经稳稳地落在了胡玥摊开的掌心里。
“你!”沃桑又惊又怒,想扑上去抢回来。
胡玥轻松地后退半步,避开了她的动作,手指灵活地把玩着那枚沉甸甸的钥匙,眼神带着一丝嘲弄:“省省力气吧,小妹妹。你以为这门是什么?普通挂锁?插钥匙一拧就开?”
她把钥匙举到眼前,对着昏暗的光线眯眼看了看,“这扇门,锁眼只是个障眼法,或者说,是‘阵眼’的一部分。门后面,可不仅仅是个房间那么简单。”
“阵法?”沃桑心头一凛,奶奶日记里那些关于胡锐精通“奇闻异术”的描述瞬间涌入脑海。
“聪明。”胡玥打了个响指,将钥匙稳稳攥住,“这上面刻着的,是钥匙不假,但更是破开某种‘界’的信物。少了它,我进不去;光有它,你打不开。就算你力气大得能砸穿这扇门…”
她指了指那厚重的深色门板,“进去看到的,也只会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幻象,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。运气差点儿,”她凑近沃桑,压低了声音,带着一种瘆人的认真,“被布置在里面的‘东西’反噬,缺胳膊少腿,或者干脆疯掉,也不是没可能。谁知道呢?”
沃桑被她这番话钉在原地,后背渗出一层冷汗。难怪…难怪她晚上总能听到门后若有似无的动静,撬锁也撬不开。
原来奶奶当年真的留下了这些诡异的东西,甚至布下了如此凶险的局,而绝不让她打开。
她看着胡玥,对方眼神里的笃定和狂热,让她不寒而栗,却又莫名地感到这或许就是唯一的途径。
胡玥不再废话,拿着钥匙,径直走到门前。
她没有立刻去开锁,而是伸出空着的左手,五指张开,掌心虚按在门板中心大约锁眼的位置,离门板还有寸许距离。她闭上了眼睛,嘴唇微微翕动,无声地念着什么。
沃桑屏住呼吸,紧张地看着。房间里异常安静,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窗外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。
几秒钟后,沃桑似乎感觉到周围的空气轻微地滞涩了一下,仿佛有看不见的涟漪以胡玥的手掌为中心扩散开来。
紧接着,胡玥猛地睁开眼,眼中精光一闪,同时右手闪电般将黄铜钥匙插进了锁孔,用力一拧。
喀哒…咔嚓嚓!
一种极其艰涩、仿佛锈死的巨大机括被强行扭动的声音响起,伴随着某种沉闷的低鸣,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,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颤动。
门板上那些深色的油漆瞬间像是活了过来,颜色变得更深邃。仿佛有暗流在表面涌动了一下,随即又迅速褪去,恢复死寂。
没有想象中的光芒四射,没有烟雾缭绕。那扇厚重的门,就在沃桑惊愕的目光中,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。
一股混合着浓重铁锈、陈年尘土、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、类似放久了的金属和药水混合的冰冷气息,猛地从门缝里涌出,扑面而来,呛得沃桑忍不住偏头咳嗽了一声。
“快进来!”胡玥低喝一声,动作快如鬼魅,不等沃桑反应,一把抓住她的胳膊,像拎小鸡一样将她猛地拽进了门缝。
在沃桑踉跄着跌入黑暗的瞬间,胡玥反手一带,那扇沉重的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了,隔绝了外面走廊微弱的光线。
沃桑踉跄一步才勉强站稳,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忘记了呼吸,忘记了刚才的惊惧和身体的疼痛,大脑一片空白——
这根本不是她想象中堆满杂物的储物间。
门后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大得多,简直像个小型仓库。微弱的光源来自房间四角悬挂着的几盏造型古旧、似乎燃烧着某种特殊的油脂的铜灯,昏黄摇曳的火光勉强勾勒出整个空间的轮廓。
这里完全是一个充满奇幻、诡异色彩的炼金室。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强行按下了倒退键,倒退回西方那个全民狂热炼金的时代。
空气里弥漫的味道更加复杂:浓烈的铁锈味、刺鼻的化学药剂味、灰尘味,还有一种隐约的血腥腐坏气息。
四周靠墙是顶到天花板的巨大木架,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器皿:大小不一的玻璃烧瓶、曲颈瓶、坩埚,上面落满灰尘,有些里面还残留着不明颜色的干涸涸结块;成排的陶罐、锡罐、铜罐,不少已经氧化发黑;一堆堆矿石和说不出名字的干枯植物标本胡乱堆放着;角落里甚至散落着几块黯淡无光的废金属锭和几口蒙尘的箱子。
房间中央,是一个巨大的、用厚重石板搭建的炼金操作台。台面早已污迹斑斑,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粉末和不明污渍。
上面散乱地放着更多更精细的装置:扭曲的冷凝管、布满污垢的研钵和研杵、几个小型的青铜三脚架、形状古怪的金属夹钳,还有几本摊开的、用厚重皮革做封面的古书,书页泛黄发脆。
但最刺目的,是炼金台靠近中心的一大片区域——那里溅染着大片大片的深褐色污迹。颜色深沉、干硬,边缘不规则地晕开,深深渗入石板的纹理,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无法彻底清洗干净。
那是早已干涸凝固、氧化发黑的血痕。
沃桑的目光扫过那些血迹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她几乎能想象出当年在这里发生过怎样可怕的事情——奶奶日记里那些关于寻找“容器”、进行“仪式”的疯狂记录,顷刻有了最直观、最血腥的印证。
她的视线下意识地想要逃离那片血迹,慌乱地向上抬起,想寻找一个稍微不那么刺激的落点。
然而,下一秒,她的呼吸彻底停滞了。
就在炼金台正对着的那面墙壁上,就在那片深褐血痕的上方,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圆形金属徽章,或者说,浮雕。
那是一只眼睛。
一只巨大无比、结构精密、栩栩如生的眼睛。它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上半部分,材质似乎是某种暗金色的金属,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。
瞳孔深邃,仿佛由最纯粹的墨玉雕琢而成,虹膜部分则用复杂的线条勾勒出神秘的图案,细密繁复得让人眩晕。眼睑的线条流畅有力,甚至能看清上面一根根精细刻画的、仿佛带着金属质感的睫毛。
这就是传说中的“荷鲁斯之眼”。
它静静地凝视着闯入者,居高临下,带着一种非人的、洞悉一切的冷漠。
它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,如此霸道,瞬间攫取了沃桑全部的注意力,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,要将她的灵魂整个吸进去。
沃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头皮阵阵发麻,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。
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,脊背重重撞在身后一个冰冷的木架上,架子上的一个玻璃瓶摇晃了一下,发出清脆的碰撞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