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-2【飖峥】在离这很远的地方(下)
时间一天天过去,鞠丽瑶渐渐跟王飖混熟,听着MP3学歌,让王飖弹,她唱,再被王飖笑跑调,恼羞成怒,我这不是还在练习吗。直到仇峥也听见,走过来,她不唱了。她跟仇峥还没那么熟呢。
可王飖很自然地就说,哥来弹吧,我弹得不好,丽丽要练唱歌,她们班的联欢会要用呢。
鞠丽瑶顿时尴尬起来,她几天前告诉过王飖学校要开运动会,之后会有联欢会,但她没跟王飖说自己要表演唱歌,毕竟她还唱得不好。她只是想悄悄叫王飖陪她练一练,再状似随意地上台唱一首,这样就算唱得不好,也不算丢人了。可还不等她解释,仇峥已经接过吉他,很温和地问,你想唱什么?
绿袖子。
仇峥瞥了王飖一眼,你教她的?
王飖笑嘻嘻道,我们丽丽自己选的。
仇峥没再说什么,拨了下弦,朝鞠丽瑶点了一下头,很认真地说,你的声音很好听。
鞠丽瑶有点脸红。仇峥说话的风格和王飖不一样,王飖说白了是没大没小,她熟了以后完全就把他当作同辈,称呼也是直呼其名,而仇峥是个很像长辈的人,但她又不好意思直接这么叫“哥哥”,以至于现在仇峥等她唱歌,她感觉有点像被老师检查作业,又有点像课上发言,总之是种需要小心地、组织好成型的主意才能开口的场合。他看上去越是温和、越是鼓励,她就越怕表现得不好。
事实上这种紧张的感觉这不止体现在唱歌的事上,还体现在相处的方方面面,比如她最头疼数学作业了,见王飖整天闲着,便不时带着题让他做。王飖倒不推辞,确认她真是个不求上进的后进生后就直接帮她写了,她坐在一旁,边听歌边抄课文,抄完了,摘下耳机看了一眼王飖,王飖早就写完了,正窝在扶手椅里剥柚子。她要拿回去明天交,王飖却说,还没检查呢。
你一个大人,连初中生的数学题都做不对么?
王飖义正辞严,你要从小养成严谨治学的态度。
她翻了个白眼。
王飖嘿笑一声,我让我哥给你检查一遍吧。说完他捧着课本和题就要上楼找仇峥,她急忙烂说不用,你要是不会就算了。王飖说要是我给你写错了就坏了,我得让他帮我验算。
她气急败坏,你看我像是在乎错题的人吗?
王飖笑了,你怕我哥啊?
鞠丽瑶抿起嘴唇,没吭声。
我哥最近心情不好,我故意写错了几道,到时候你多问问,让他讲给你吧。
鞠丽瑶愣了一下,你哥哥为什么心情不好?
我这不是……跟他吵架了嘛。
你做错了事?
差不多吧。
那你为什么不道歉?
这次王飖变得忿忿,靠,我道歉根本没用。顿了顿,他坐回她身边,谄媚道,还是你跟他说话比较有用,他对小姑娘的态度都可好了。你别怕他。他其实好说话得很,你要得寸进尺。
得寸进尺?她觉得这不是个好词。
王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,对,就是得寸进尺。
他伸出一根手指,头头是道,比如你问了一道题,可能其实你已经明白了,但是你要装着不太明白,让他给你再讲一遍。他真的就会再给你讲一遍,然后你就冲他笑,他就明白了,你是在拿他寻开心。只有喜欢他的人才会拿他寻开心,他可喜欢被人喜欢了。
……这不是骗人吗?
王飖递给她一瓣剥好的柚子,所以我这不是在求你嘛。你就多喜欢喜欢他,跟他套套近乎,行不行?
鞠丽瑶好像懂了,但又其实没太懂,胡乱点了个头。
王飖见状又剥起了柚子,快去嘛,等你下来,我就剥好了一整个柚子给你。
我不喜欢吃柚子。
王飖手上的动作停了停,数了数剥好了的,一瓣、两瓣,找来几张餐巾纸,把它们一同放了上去,又从箱子里捉出一颗石榴。那你把这些给我哥拿上去,就说是你剥的,行不行?我给你剥石榴籽。
这次她同意了,上楼时仔细瞧了一遍手上的柚子,白筋悉数剔净,形状却都还是完整的,一看就是剥的人对此道十分熟悉。但这么剥挺费事,好一番功夫呢——王飖为什么非要说是她剥的?她不知道。
王飖是个挺好的人,也很会哄人——比她老爸的朋友哄老婆还会哄人。那他为什么会老是惹他哥哥生气?她还是不知道。关于王飖和仇峥的事她有太多不知道,但是这样很好。总有一天王飖会解释给她听的,她想,王飖什么都知道。
时间在听歌、唱歌、抄作业、问数学题和剥各种水果中加速流逝,鞠丽瑶跟王飖一起玩的次数变多了,而王飖对此十分热衷,给她折纸、拌莴苣、做“三明治早餐”,还在周五放学时请她同学一起喝汽水——那种很贵的、她平时都舍不得买的玻璃瓶汽水。她说不用了,这太贵了,王飖倒好,一人一瓶,不够再补,不一会就招呼着一群小孩教起他时兴的卡牌游戏,以至于仇峥找过来时,他已经收获了一把卡牌,随手要拉鞠丽瑶过来显摆,结果一把拽住了仇峥的袖子。
仇峥难得对他露出了点表情,你多大了?
哥?王飖回过头,惊讶了一瞬,随即又笑了起来,从箱子里拎出一瓶汽水,摇了摇,喝吗?是个轻快的尾调。
仇峥说不用,他也没所谓,就拉仇峥一起坐到地上,一张牌一张牌地解释,你看人家现在小孩玩的多复杂,这都是按战力排的,这个人你认不认识,咱们小时候也玩过他。啊?不认识的啊,那这个呢?仇峥无语地接过他一把塞过来的卡牌,但没扫他兴,就那样忍耐似的、认真地听。
后来鞠丽瑶的同学渐渐走了,地上坐着的人只剩王飖、仇峥和鞠丽瑶,话题也就渐渐变成了有关刚才那些同学之间的八卦。王飖一个接一个打听,谁跟谁打过架,谁跟谁是一伙的,谁追过谁,嗐,都知道不能早恋,但这不是屡禁不止嘛。鞠丽瑶只好说我跟他们其实没那么熟。我其实……人缘不好。
王飖睁大眼睛,你这么酷啊。
鞠丽瑶没反应过来,却只见王飖痛饮一口汽水,我给你说,人缘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,还是酷比较重要。我小时候简直天天想当像你这么酷的人——谁找我都不理,体育课上找个角落,看书!对,要看那种谁都看不懂封皮的、很厚的书。我喜欢的小姑娘都是这型,但那时候我太怂,只敢远远看着,最多也就是凑上去问人家想不想一起喝汽水,人家根本都不搭理我。说完,他兴冲冲朝鞠丽瑶伸出五根手指,所以我敢跟你打赌,在你一个人呆着的时候,至少有五个人在偷偷看你,不是看你漂亮,就是羡慕你酷。
好一番车轱辘话,鞠丽瑶听晕了,不过一个字也不信,可王飖接着就要过来MP3,其实这里还有个酷女孩的歌,好几首呢,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过。她的名字,唔,翻译过来应该叫四月,不过国内都是直接音译,但是你听,四月,多好听的寓意。
她按照王飖给的拼写翻到了那个歌手的歌,叫女朋友,里面女孩唱的外文,Hey! Hey! You! You! I don’t like your girlfriend. No way!No way! I think you need a new one. Hey! Hey! You! You! I could be your girlfriend. 吵死了,她皱眉,摘下了耳机,又回味了一遍歌词——我不喜欢你的女朋友,我认为你需要个新的,我可以当你女朋友——
这不是当小三么?
王飖“啊?”了一声,表情一言难尽,仇峥在一旁没忍住,笑出了声。
鞠丽瑶愣了一下,她还是第一次见仇峥笑得那么开心,而在她这样看的时候,王飖也看了仇峥一眼,挠了挠头,好……好吧,那这确实是件不太好的事,你不要学。
可他也在笑。
又过了一会,王飖似是不平,丽丽,其实这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,你知道什么是朋克吗?虽然严格来讲她要算是朋克流行,但是大差不差,它是一种人们在经济低迷、摇滚也低迷的时候发明出的抗争形式,一个乐队在唱片封皮里用封条贴住了女王的嘴,反叛规训,是场年轻人的革命……结果他话还没说完,就被仇峥灌下去了口汽水,发出一阵唔唔唔的憋屈抗议。
话题于是从“人缘不好”一路跑偏到“酷女孩会做的事”。
鞠丽瑶想说真正的酷女孩才不会亦步亦趋,但是她已经明白过来王飖的意思。他又是胡扯,又是骗人,可并不在做坏事。因为那个被你骗的人其实能听出来你在哄她,而她喜欢被你这样喜欢一下。
谁都喜欢这样被喜欢一下的。
这样想着,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仇峥,其实一下午仇峥都没怎么说过话,就这样侧着头看着,听着。同为话少的人,鞠丽瑶有一点理解仇峥,如果安静的人主动旁观热闹的事,那一定也是因为,他是喜欢这样被他喜欢一下的。
灿粼粼的夕阳从海面洒到台阶上,把他们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远处渐渐蒸腾起炊烟,有鱼腥,更多的是油爆的浓香。在鞠丽瑶还沉浸在夕阳带来的一丝惆怅里时,王飖已经嚷起来馋了,站起来,要回家去做饭,仇峥叫他先把一地垃圾收拾掉,他摸了摸鼻子,说好,拉着鞠丽瑶一起捡纸、捡瓶盖、捡空瓶。鞠丽瑶干活还算麻利,收拾着收拾着,拾到一枚卡牌里不知是谁丢失的纪念章。“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。”她忽然就冒出这个念头。“要是能被一直这样,喜欢一下,就好了。”
可是这样的人大概很多吧,想要被他这样热闹地、啄了一口脸颊似的喜欢一下的人,大概有很多吧。
鞠丽瑶望着安静坐在台阶上的仇峥,温热的霞光落在他脸上,垂下一道温柔的侧影,他正目不转睛望着王飖的背影,像注视一道彩虹。彩虹不回头、不回应,只是存在而已。可它的存在本身就构成风景了。
那天他们三个人一起走回家,鞠丽瑶为这阵小小的伤感正困扰,王飖却还在说个不停,一会念叨要炒麻辣香锅,刚才不知闻到谁家做饭爆炒的花椒味了,一会又说你看那两个骑自行车的人,影子像不像在接吻。仇峥闻言警告,还有小姑娘在呢。王飖立刻大惊小怪似的捂住嘴,呀,丽丽,你可不要学这些呀。
丽丽?这是仇峥第一次听到这个昵称。
对呀,她不是叫鞠丽瑶吗?他笑眯眯地俯下身,帮她重新绑好松了的辫子,叫你丽丽,行不行?
鞠丽瑶抗议地晃了下头,为什么不是瑶瑶?
王飖笑得更开心了,因为我哥要叫我飖飖呀。
仇峥一言难尽地看着他,你还有没有个正形?
灿烂的霞光迎着他们,交迭出种美好的光影。丽丽,丽丽,王飖又是蹲又是半跪在鞠丽瑶面前,我今天又惹我哥生气了,可是他都出来找我了,你说这是不是他不生我气的意思?
鞠丽瑶也被他逗得笑,是。
那我们让他叫我一声飖飖好不好?他叫了,就是不生我气了。
鞠丽瑶看了一眼仇峥,胆子忽然大了一些,好。
结果那天王飖就这样念叨了一路的丽丽和飖飖,把另外两人吵得头都昏了,也没有听到仇峥那样叫。晚上回家以后鞠丽瑶要回地下室写作业,王飖说那地方光线不好,呆久了对眼睛不好,她说上面太吵,王飖还要说什么,被仇峥拉住了。
一天之后,仇峥单独下楼给了她一盏台灯,还在盒子包装里面躺着,崭新的,银色的,上面有一层粉色的图案装饰,镇上没有那么漂亮的款式,她听王飖说过今天去市里了,那就是刚买回来的。她有点不好意思收,她这段时间以来手下的小东西实在太多了,但是仇峥送东西的方式跟王飖不同,后者是那种跟你说着说着话就把东西塞到你手上,而前者会把一字一顿都说得认真又诚恳,相比之下更难拒绝。
结果没过多久她老爸就看到了那盏台灯,她问要送回去吗?他说不用,收着吧,以后还能卖呢。她还是有些不放心,觉得要当面道谢才好,于是就在写完作业以后上楼要找王飖,眼看手指都要敲门了,忽然却听房间里面传来说话声音。
“等我们回去以后,我再这样亲哥,哥也不要推拒,好不好?”
她突然就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,哪怕知道这样不好,还是贴在门边听了下去。
仇峥似乎低声说了什么,王飖便沉默了,又过了一会,里面传来一阵推搡的声音,好像有什么撞到了墙面,再听见说话声时,王飖语气已经变了,变得有些陌生,她从没听过王飖用这种语气对人说话,像生了气,又像委屈。他问为什么,又说了什么类似这样不是很好么,仇峥没有说话,王飖便问所以你是想要什么呢,你不能把所有人都拉开我身边,又对我不好。你不能对我笑,又对我不好。
王飖的声音听起来难过极了,以至于她隔着门都能感觉到低落,可不久后王飖却又笑了,他说我也可以只讨你的好。你给我一句话,我就什么都能做到。
鞠丽瑶就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,松开了手,离开了那扇门。
——你给我一句话,我就什么都能做到。
不知为什么,她觉得王飖的那句话是在亲吻的时候说的,他的气息还是稳的,但是字句之间有种她不熟悉,只是觉得隐隐缠连的东西。她在班上看到早恋的男生女生这样说过,这就叫作情话吗?可是,为什么会有人把情话说得那么伤心呢?
她忽然就想起王飖刚回来的时候,那几天宾馆里很吵,她和他们也还不熟悉,有天早上跑去海滩给他们送啤酒。
其实平时她是不会送出门的,但是王飖点时额外给了小费,她老爸就让他送去了。她在海滩找到了正说话的仇峥和王飖。那时她正好奇一个刚自杀过的人为什么会每天看上去都那么开心,直到见到那天早上、跟仇峥正说着话的王飖时,她才发现,原来王飖还是不开心的。他看着仇峥的眼神里有很多她没见过的东西。后来她出了国、结交了各式各样的朋友,见他们失恋、挂科、失学、失业,有时候在他们脸上也见到类似的眼神,但又不那么像,她又看了王飖的电影,想这总能用来找到王飖当时的眼神了吧,只要再结合起来上下语境,她就一定能弄明白王飖当年不开心是为了什么事,可惜还是没有。《月亮爬上火做的河》和《通天》里的王飖没有那种眼神,他演绎那些沉郁或者悲伤的心情,却只用那种眼神看过那个清晨的海滩上的仇峥,安静的、温柔的、没有指望的,像要流眼泪,可是比眼泪更沉,像是要说什么话,可是比言语更清晰。
不过也只是一个早上而已。
那天以后,王飖和仇峥又在这里住了两个月,他每天都在笑,揽着仇峥的胳膊、环着仇峥的腰、讨仇峥的好。仇峥倒是一直板着脸,但他也不在意,借了后厨烧饭,三盘四碗,一素两荤,汤和饭,日日如此,几乎没有重样。之后他干脆买下了那套餐具,厨房的人跟他熟了,就专门给他留了一块空白的桌子,供他把常用的东西放在那里。他还给鞠丽瑶买了很多东西、折了很多东西,她把它们一一收着,可是后来她搬了家,又出了国,那些东西都被留在了那间逼仄的、潮湿的地下室里,再无人问津了。
她那时还不明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的道理,一个劲想给王飖和仇峥留下点东西,尽管她什么也买不起。于是她决定折星星——作业不写就不写吧,她听着王飖送给她的MP3,一边听一边折,一周后就折完了两人份。她把它们装进洗干净的汽水瓶里,决定在最后塞进去的两颗星星里面写些要祝愿的事。
给王飖的写:祝愿你什么都能做到。
给仇峥的写:给仇峥和飖飖。
应该没有人会拆开瓶子里的星星,那她就不算是……撞破他们的秘密了。
鞠丽瑶当然知道他们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,但是王飖没有提起,她便假装那天还有很久才会来临,交完这周的周记,还有下周的期中考试,期中后有放假,王飖答应过要带她去赶集市——王飖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两辆二手自行车,去时他载着她,回时仇峥载着她,王飖载着几大袋子的好吃的和好玩的。
她喜欢跟王飖一起买东西,哪怕大多数东西不是给她买的、给她用的,但是王飖就是有办法把集市逛成游乐园。这个是什么味道,那个是做什么的?没见过,不知道,都买回来试试吧,丽丽,你想咬一口试试吗?
她笑说好。
不过相比之下,王飖就没她那么自由了,仇峥似乎有很多要讲给他、教给他的事,他有时掏出手机记,有时实在听烦了,就推她出来当挡箭牌,哥,你看,丽丽都听累了,我们说点丽丽感兴趣的事吧。其实她一点都不累,但是王飖朝她一个劲使眼色,于是她就装作打哈欠——打哈欠了,骗人了,再偷偷露出一双眼睛,挤给仇峥一个笑。
她真的被带坏了。
但是王飖说得对,她朝仇峥一笑,仇峥就也对她笑。她学会了讨他好,他喜欢她讨他好。
那我应该,怎么样让他们把我记住呢?鞠丽瑶有些苦恼地想着这个问题。她什么都没有,只有星星。折纸时她一遍遍地听,挥别春天的绿袖子/秋天开始……你的左手/有我许多/没写完的字。
一天一天,手指红了,生出茧子,被老爸骂了,因为没能及时送餐给客人,作业老是不交,又被罚站了——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?
因为那不重要。学习不重要,成绩不重要,未来不重要,反正我也从没想要走出去。反正我也……只会永远待在这里。
“歌写出来是给人听的,你听到了什么就是什么,就比如你的父母、你的老师、你的朋友,他们都可能是曾经给你一把钥匙,又爱了你一次的人。”
“只爱了一次?也太少了。”
“一次已经很多了。”
一次已经很多了。
两个月也已经很久了。
那天鞠丽瑶捧着两个瓶子,在大堂里找到在跟人扯闲篇的王飖,一瓶是给你的,一瓶是给你哥哥的。她问,你们是不是要走了?
王飖愣了一下,对,还有三天我们就要走了。顿了顿,他说,本来想晚一点告诉你的。
鞠丽瑶并不意外,毕竟像王飖那样爱讨人好的人,总归是有一天要变得残忍的,这不是他的错,是那些想被他讨上好的人太贪心。而她不想变贪心,所以只是问,你们还会回来看我吗?
王飖歉然道,可能不行,我之后要出国了,出国以后可能就……不会回来了。而我哥……我也不知道。
那好吧。她点了下头,递过瓶子,干巴巴地说,祝你们以后一切都好。
王飖接过,开心地笑,真好看啊。然后他又凑过来,小声说,我走前给你包个大红包好不好?瞒着你老爸,别让他知道。
她笑了笑,好。
王飖揣下属于他的那个瓶子,带她到了楼上去,敲门,哥,小姑娘来送你星星啦。
她顿时就被说得有点尴尬,仇峥说得对,王飖这人说话老是不着调。
仇峥过了一会开门,脸色苍白,眼角隐隐有点红,能看出衣服是临时穿好的,褶皱很多,没有系好最上面的几颗扣子。
王飖拍了拍她的肩,用逗小孩的语气,你亲自给哥哥好不好?她点头,把汽水瓶递了过去。面对仇峥不像面对王飖,她有点不好意思,只好一板一眼说了一遍一模一样的话,祝你们以后一切都好。
仇峥冲她笑了笑,接过了,说谢谢。
王飖立刻又说,哥,你收人家小姑娘的小星星就这么高兴啊,说着他就走到仇峥面前,帮他系好了扣子,你都好久没对我笑了。
王飖的手指很好看,骨节分明,明明只是一个寻常的系扣子动作,不知为什么却跟别人就是不一样似的。而就在他低头系扣子的时候,鞠丽瑶注意到仇峥的手动了动,像是要抬起来触摸什么,却又松开了,他的目光在王飖身上一顿,看向她,又笑了一下。可是她已经看到了,仇峥的锁骨,还有锁骨以下的皮肤上有很多红印,是蚊子咬的吗?
她想起了老爸的欲言又止,没有询问,只是记下了。
长大以后她明白过来,那是吻痕。
仇峥跟王飖不只是兄弟,也是恋人的关系——那后来仇峥所说的他和王飖关系不好,应该就是又吵架了,他得知王飖死了,应该会很伤心。
真奇怪,这对兄弟,一个一边对人笑,却对对方露出那样复杂的神情,另一个得知对方死了,却说自己一点也不伤心,明明已经抬起了手想把对方抱紧,却又垂手放弃。
他难道就不觉得可惜?或者,如果觉得可惜,为什么又要相爱呢?
十三岁时的鞠丽瑶不明白,十八岁的鞠丽瑶其实也不明白,后来仇峥买下了她老爸的饭店和宾馆,又资助她出去读书,还拜托她去排队等王飖的签名,她问仇峥为什么做这些,又不让他知道,他不回答。再后来鞠丽瑶有次失恋,专程去找仇峥喝酒,又问起了这件事——可能是她那天看起来太过失意,仇峥不忍心,也可能是她顺手灌了仇峥太多的酒,于是她终于听仇峥谈到王飖。她问你为什么明明爱你弟弟却不敢承认,仇峥沉默了一会回答说,我为什么不敢承认?我买下了那里,又认识了你,这都是证据。
这算什么证据?她不解极了,它能证明什么?
它能证明在离这很远的地方,我们曾在一起。
他知道吗?
不,他永远也不会知道。
鞠丽瑶又等了很久、很久,想听仇峥再说些那会的事,可是仇峥摇了摇头,再不说了。
那次以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,有的时候人们相爱也不是为了要有一个结果的。有的恋人幸运些,一生一世也可以做到,有的恋人可能少了些运气,那便只能放下这段感情,永远不让他知道。
又过了几年,鞠丽瑶正在后台换衣服的时收到了王飖的短信。那时她已经得知了仇峥的死讯,也在新闻里看见过王飖,明白了当初仇峥对她说王飖死了是骗她的,而现在他自己死了。她其实是有点怪王飖的,怪他一走多年杳无音讯,演电影、当明星、风生水起、纸醉金迷,离开他的兄弟、再不跟她联系——可他是那年那个弹着吉他、教她唱绿袖子的人,也是他亲口告诉的她,有的时候,会爱一次。
一次而已。
一次已经很多了。
鞠丽瑶看着手机上的短信,王飖约她见一面。
两天后鞠丽瑶回了国,飞机上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给王飖讲这个不见天日的故事。
这故事的主角不是她,所以没有折星星、没有汽水瓶、没有夕阳、没有纪念章、没有绿袖子、没有莉莉安让灯塔里的守夜人恢复记忆。她已经是个酷女孩了,她不需要在别人的故事里多加一笔,也没法让暗淡的小镇恢复光明。她只想跟王飖讲仇峥,“仇峥从不提起你,可仇峥常想念你。”可这话不知怎么就让她觉得沉重不已,以至于无法开口提及,所以最后她决定就用仇峥的那句话开始,“在离这很远的地方,我们曾在一起。”
说出这话时她哭了,很没出息,却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,那就好像你独自守着一个沉重的秘密,走了很远的路,而路的尽头,真正该听到秘密的人就站在那里。他会难过吗?他会流泪吗?他会不会觉得不可思议?还是他会恨自己没有尽早说出这个秘密?
可她真的说出这话时,王飖却看上去很平静。他说我已经知道了,谢谢你。
她不知道王飖为什么能这样平静。
谢我做什么?
王飖为她拉开椅子,办公室正中,曾经仇峥为她拉开的位子。水、酒、茶、咖啡,还是果汁?
酒。
没有酒。
为什么没有酒?
王飖的动作顿住,转身,你看,这是一幕独角戏,而你是唯一的观众,看这种戏是很累的,你需要一点让人放松、而不是伤感的东西。
“你为什么看上去一点也不伤心?”
“我为什么要伤心?”王飖递给她纸巾,“我们关系不好很久了。”
“他当时也这么说,在你死了的时候。”
“有道理。”他点了点头,顿了顿,又轻声说:“有道理。”
然后她就再一次看到了那个清晨海滩上的眼神,那个王飖在仇峥偏开头时、注视着他的、安静的眼神。比眼泪更重,比言语更清晰。
那是鞠丽瑶最后一次跟王飖见面,她知道自己不适合再出现在他的生活中,她是个证据,证明在离这很远的地方,他们曾经在一起。
这是个该沉没海底的秘密。
他们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。
End.